【编者按】在这个被数据与指标裹挟的时代，我们习惯用论文数量、期刊等级、引用率丈量学术价值，用就业率、排名、薪资定义教育成果。然而一封突如其来的学生邮件，却让新加坡社科大学法学讲师Ben Chester Cheong在量化成功的迷雾中窥见教育的本质——那些无法被计入年度报告的心血，那些深夜里逐字批注的时光，那些为个体成长点燃的星火，才是穿透功利主义高墙的微光。当教育沦为军备竞赛，当职场陷入绩效内卷，或许我们更该珍视这些“无法被优化”的付出：因为它们从不在考核表上出现，却能在某个灵魂中刻下永恒的印记。
2025年1月21日，我收到了2024年7月毕业班学生的邮件反馈。
像往常一样点开邮件例行浏览，目光扫到中途，一行匿名留言让我指尖顿住：
“有个不情之请——请务必留住Ben Chester老师。他的敬业程度无人能及，特别是那些倾注了心血与时间的批注，全是为了让我们突破自我极限。”
我把这段话反复读了三遍。
这位学生特意为我发声。不是因为我发表在顶级期刊的论文，也不是那些领域内的创新研究。
真正打动他们的，是我在作业本上写下的每段批注，那些深夜伏案付出的时间。
他们说“我们的极限”——不是“我的极限”。
2018年12月，我离开律师行业，加入新加坡社科大学法学院成为全职学者。
这些年我教过数百名成人学员商法与合同法——有刚毕业的初院理工生，更多的是职场人、父母、转行者，把法律当作人生第二赛道。
我不再为企业客户起草法律协议，转而设计课程大纲，批改双周作业，确保几天内就能给学生带去详细反馈。
2024年10月，我获得教育部博士奖学金，正在攻读公司法与可持续发展方向的博士学位。
过去一年捷报频传：论文被牛津剑桥期刊收录，谷歌学术引用破500，在主流媒体发表评论文章。某篇领英动态甚至收获600赞——对我这种从不活跃于社交平台的人堪称奇迹。
这些是能写进简历的成就，是学术圈的硬通货，是机构考核与排名体系的筹码。
可为什么这几行朴素的学生留言，比所有光环更让我心潮澎湃？
七年前转行 academia，本是为逃离某种生活节奏。
律师生涯越来越像追逐指标的无限循环：更多胜诉、更多计费工时、更高职位——周而复始，如同停不下来的跑步机。
我渴望换种活法。
直到七年后才惊觉，虽然换了赛道，却从未离开跑步机。只是把度量标准换了换：
用发表替代合伙，用引用替代客户，用声誉替代收入。
我们活在度量文化里：产出定义价值，效率等同意义。于是我继续测量——
又过稿一篇，引用+1，评论文章刷屏……
每个新数据都在证明转行多么正确。
但现在我意识到令人不安的真相：真正重要的东西，往往无法被测量。
新加坡的成功，始终建立在对人的战略性投资上。
我们追踪识字率、大学排名、毕业生就业率、生产力增长。数十年来这些指标指导政策，带来可观回报。
但若将“优化”奉为圭臬，我们可能错过那些无形却真正推动变革的力量。
并非说期刊论文不重要——它们推动知识边界，参与重要对话。我珍惜每次这样的机会。
但那位学生看到的，是年度报告和终身教职申请里永远不会出现的东西。
如果我们只盯着可量化的结果，终将忽略那些同样能创造真正变革的无形事物。
我的学生多数已肩负完整人生。他们结束高强度工作后赶来夜校，边照顾家庭边完成作业，在生活重压下啃晦涩教材。
正因懂得这些，我才愿意在教学中多走一程。
深夜重构课件，花15分钟斟酌一条页边批注，反复打磨讲稿让复杂概念变清晰。
这些都是费时费力、无法优化、难以量产的“笨功夫”——上不了简历，入不了KPI。
但正是这些付出，让我能真正走进学生的困境。这种时间与精力的投资，虽不在体系计量范围内，却拥有改变个体命运的潜能。
当新加坡面对经济转型与全球变局，教育讨论总围绕着成果、排名与回报打转。
这些当然重要——它们彰显问责，指导资源分配。
但学生的留言提醒我们：最珍贵的工作，往往发生在无人瞩目的角落。
走出青春期的学生，分得清“文凭加工”与“能力锻造”的区别。
他们辨得出哪些教育者在走过场，哪些人真心盼他们成才。
这不仅塑造学生的知识结构，更雕刻着他们的灵魂底色。
去年9月，黄循财总理坦言：尽管教改弱化分数，对许多家长而言教育仍是“军备竞赛”。
他承认单靠教改不够——职场必须摒弃唯学历论。
但变革不能只靠雇主、家长和学习者。社会对教育者的认知，更需要破局。
经合组织10月报告显示，新加坡教师周均工作47.3小时，远超全球平均的41小时。这既体现教育者的奉献，也是新加坡教育赢得国际尊重的基石。
然而其中大量付出，早已超越指标能丈量的范畴——而这恰是其价值所在。
在万物皆可量化的时代，请记住：最有意义的贡献，往往抗拒被计量。
熬夜为你讲透知识点的老师，写下无人细读却字字斟酌的批注，甘为他人成功铺路却不计个人得失的引路人。
教育的真价值，不总在简历证书的成就栏，而在无人计数时你为他人点亮的光。
我们需要为教育者与学习者寻找可持续的平衡：既达到学习与职业发展的基准线，更为真正影响学生成长的教学留出呼吸空间。
这才是值得耕耘的事业。不是因为它能被测量，恰恰因为它不能被。
（本文作者Ben Chester Cheong系新加坡社科大学法学讲师、教育部奖学金获得者，现于剑桥大学攻读公司法与可持续发展博士学位，同时任职于雷丁大学、新加坡国立大学及RHTLaw Asia律师事务所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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