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编者按】在韩国，一件看似普通的商场拒入事件，却掀起了关于“劳动”二字的深层社会辩论。保安拦下身穿工会背心的工人，要求“遵守公共礼仪”，背后折射出的竟是整个社会对“劳动”一词的敏感与排斥。这不仅是着装争议，更牵扯出冷战遗留的“红色恐惧”——在反共教育下，“劳动”被染上意识形态色彩，工会背心成了“令人不安”的象征。当“劳工”被默认为“苦役”、“失败者的归宿”，当法律条文回避“劳动节”而改称“工人节”，我们看到的是一种被刻意构建的认知鸿沟。这篇报道揭开韩国社会鲜少直面的伤疤：对劳动价值的系统性贬低，如何潜移默化地正当化歧视？当“避免他人不适”成为拒绝劳动者的理由，下一个被拒之门外的又会是谁？
一家商场阻拦工会成员引发争议，折射出“劳动”一词在韩国社会引发的广泛不适，这种情绪可能追溯到冷战时期的恐惧。
一段视频显示，身穿工会夹克的人群在首尔一家大型百货商场被拒之门外，此事在全国引发激烈争论。一些专家指出，这起事件暴露出韩国工会工人长期遭受的污名化。
乐天百货上周六就旗下蚕室分店的事件正式道歉。上周三，该店保安阻止了韩国金属工人工会的成员在店内就餐。这些工人当时穿着印有“金属工人工会”字样的背心，并头戴写有“斗争”二字的红色头带——这是韩国劳工运动的常见象征。
视频显示，一名身穿西装的保安告知这群人应“在公共场所遵守一定的礼仪规范”，并要求他们脱掉背心。当一位工会负责人回应说，即便在总统府他们也穿着同样装束时，保安反驳道百货商场是“私人财产”。
乐天百货表示保安的处理方式过当，并承诺修改指引以防类似事件。但工会不接受这一解释，认为若无管理层的默许，此类执行行为不可能发生。
法律学者指出，这场争议远不止是商场内部政策问题。淑明女子大学法学院教授洪相秀警告，若将此事定性为顾客舒适度或礼仪问题，恐将助长歧视合法化。
“这不仅仅是限制着装，”洪教授说，“接受这种逻辑，意味着走向一个视仇恨为合理的社会。”
部分网络评论为商场辩护，认为企业有权要求顾客脱去可能令他人不适的服饰，声称工会背心会引发敌意。
但洪教授指出这种推理很危险，可能为其他形式的歧视开脱。
“如果我们因他人感到不适就合理化歧视，那实质上是在纵容偏见，”他说，“一旦开了这个头，基于年龄、外貌、种族或残疾的歧视也都变得情有可原了。”
韩国国家人权委员会此前已裁定，仅因某人穿着工会服饰就拒绝其进入公共或半公共空间，侵犯了宪法保障的行动自由权。
在2022年的一起案例中，一名工会官员因身穿呼吁废除非正规职的背心而被禁止进入法院。委员会认为没有合理理由限制其进入，并指出抗议活动干扰机构职能的可能性很低。
为何“劳动”一词在韩国引发不适？
这场争议揭示了被许多人称为更深层且具韩国特色的现象：对“劳动”一词由来已久的排斥。
圣公会大学的河钟康教授指出，韩国是少数几个“劳动”（韩语“”）一词带有强烈负面含义的社会之一。
相反，公共话语长期偏爱“?”（大致意为“勤勉工作者”）一词。河教授认为，这种选择既非中立也非偶然。
“?”强调个人努力与服从，而“”是随工业化出现的现代术语，明确指代资本主义体系中的雇佣劳动——进而引申出劳工权利、集体谈判及劳资权力关系。
在韩国，这种区分在冷战时期被政治化。朝鲜战争后朝鲜半岛分裂，北方执政党称为“劳动党”，其官方报纸称《劳动新闻》。
在南方，数十年的反共教育和威权统治滋生了学者所称的“红色情结”——一种根深蒂固的恐惧，将劳动、工会和进步政治与共产主义挂钩。
“这种红色情结使‘劳动’成了一个可疑的词汇，”河教授说，“任何被贴上劳动相关标签的事物，都很容易被塑造成激进、破坏性甚至颠覆性的形象。”
因此，韩国成为唯一官方避免使用“劳动节”称谓的国家，转而将5月1日定为“工人节”。在法律和公共机构中修改用语的尝试屡次在国会受阻，反映出该词汇至今仍具高度政治敏感性。
这种历史遗留影响在日常观念中清晰可见。河教授指出，当韩国学生被问及听到“劳动者”一词联想到什么时，他们常提及“机器人”、“奴隶”、“仆人”、“贫穷”或“精疲力竭”等词汇。
“父母仍会警告孩子，不好好学习将来就只能当劳动者，这强化了一种阶层观念：劳动是应逃离而非尊重的事物。”他补充道。
“结果就是，‘劳动’一词本身被政治化了，”河教授说，“它不再被视为对工作的中性描述，而是可疑的、意识形态化的、危险的东西。”
